忆父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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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□ 张锦星
 岁月无痕常忆旧,思亲不觉长风冷。转眼间,父亲离开我们已十年有余了,思念却无时无刻,每每独坐,脑海里时常浮现出父亲的身影。适逢清明前后,提笔凝思,落墨为念。
  父亲不识字,却将“唯有读书高”的执念刻进了骨血。记得那年夏天到乡里交公粮,他攥着笔杆的手青筋凸起,在记账员不耐烦的催促下,才歪歪扭扭描画了自己的名字。吃了一辈子没文化的亏,父亲发誓要让我兄弟俩多识几个字。用他的话说,只要我兄弟俩愿意,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养我们上学。这也是父亲这辈子最重要和始终感到骄傲的决定。
  我们家里耕地少,生活本不富裕,再加上供养两个学生,更实属不易。在上学这件事上,父亲从没有含糊过。九十年代初的卫校学费像座大山,为了筹集我哥哥的上学费用,父亲不知借了多少亲戚邻居,陪了多少笑脸,受了多少委屈,冷暖只有他自己知道。我高中欲辍学时,他第一次对我发火:“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!”后来才知,那些学费是父亲在建筑工地扛水泥、在木材市场当掮客,用布满裂口的手一分一分攒出来的。
  虽是个寡言的农民,父亲却有一双巧手。他最拿手的是糖烧馒头,炒勺挥舞间,一盘油酥晶莹的糖烧馒头上桌了,那咬上一口的香甜让幸福溢满了舌尖。村里的红白事也总有他系着褪色围裙忙碌的身影,他将萝卜白菜化普通为神奇的技艺也每每让乡邻们赞不绝口。
  农闲时他拉着架子车走村串巷收木材,为了省钱,车辕上永远挂着母亲烙的杂面饼和一壶凉白开。父亲对自己吝惜,对我兄弟俩却格外疼爱,每次从集镇回来,都会给我们带点好吃的回来。记得有一次,父亲给我们带回来几个苹果,我们兄弟像啃蜜般咂摸果核,那滋味至今仍在味蕾深处发酵。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,苹果品种也十分丰富,但再也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。
  父亲的手掌是部无字家史,长期的劳作使他的关节粗大变形,浸染的黑灰色渗入皲裂的掌纹,那些洗不净的纹路像沉淀了汗水的勋章总在我的眼前晃。直到他病重住院陪护时,我才惊觉这双劳作的手早已枯瘦如柴。两次癌症手术期间,我们一边编织着“良性囊肿”的谎言,一边暗自庆幸他认不得病房走廊上“肿瘤科”的标牌。最后一次入院时,癌细胞已如野草蔓延,主治医师悄悄摇头的模样让我心痛到无法呼吸。
  在部队医院的日子成了最后的陪伴,我佯装轻松的陪他聊天,竭力化解他的压力。他昏睡时,望着那慈祥却充满风霜的脸再也没有了亮光,看着他腿肚上如蚯蚓般的静脉曲张也不似以往凸起,刚强的我一次次潸然泪下。一再回想这么多年来因在部队工作,回家看望陪伴老人的时间屈指可数,那种愧疚、遗憾、对命运无常的愤懑让我一次次握紧拳头,却又不得不无能的放下。
 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,我想起他在麦田里佝偻着腰挥舞着镰刀,嗓子冒烟了却不舍得买5分钱一根的冰棍解渴降温,想起他用“卖苦力”挣来的钱,供我和哥哥接受了良好的教育,成为了“读书人”。而当我在城里买了房,想让他享享清福时,才来不到一个月,他就担心城市消费高会不会拖累我,一再念叨“麦子该抽穗了”,几天不看看庄稼苗身体“不舒服”。偶尔他也会提起想将老屋修葺一下,以后我和哥哥拖家带口回来,也方便多住些日子,但看我心不在焉也便作罢。而今老家楼房林立,唯我家的老屋倔强挺立,父亲的夙愿,终究成了我永远的亏欠。日后每每思及,自责就成了向内生长的荆棘,缠绕在我的心头,我终究是个凉薄的人,给予父亲的关爱实在太少太少。
  病重期间,尽管科室主任和主治医生尽心治疗,父亲的病情仍日益恶化。他也从焦急求治逐渐转变为埋怨我哥俩怕花钱,我虽愿倾尽所有却无力回天。
  父亲临终前夜,我预感到他要走了,为了不让他临走留下对我们兄弟俩的怨恨和遗憾,我把他从病情之初到最后发展都告诉了他,他听后拉着我的手说:“只怪我命苦,得了要命的病,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娘。她一辈子舍不得吃,舍不得穿,养你们不容易,要好好照顾。”我频频点头,那一晚,我第一次当着父亲的面痛哭,父亲反倒劝慰我。
  父亲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,父亲一生清苦,临走时还在病痛中挣扎,或许往生于他而言是最好的解脱。按照乡间风俗,我们把父亲安葬于祖坟,那里有我的爷爷奶奶,有我的四叔、五叔,这样父亲也就不会孤单了。父亲临走时,担心我哥俩常年在外地工作生活,没时间给他上坟烧份纸钱,我告诉他永远忘不了他,会时常来看望他。每逢清明前后,无论工作多忙,我都会抽时间跨越千里来到父亲的坟头,清理清理坟头周围的杂草,烧份纸钱,静静地待在父亲坟前,陪他说说话,告诉他近一年家中悄然发生地变化,让他不要牵挂,愿他安息。临走前,再给他坟头添上几抔黄土。这抔黄土,承载着儿子永远的思念,承载着岁月的叹息,承载着血脉里永不干涸的守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