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棵核桃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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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□ 王璐
  自我记事时起,老家就有一大一小两棵核桃树。两者相距不足百米,朝暮守望,形同父子。
  大树在十几米外的房东侧,根部的主杆,需两个成年人一起伸长胳膊才可围抱;褐黑色外皮上的裂纹,像是被无数的刀子自上而下,反复用力划出的伤口尚未彻底愈合。那是时光一年年,虫子一般爬过树身留下的爪痕,给人以沧桑和凝重感。
  树身高大,虬枝盘曲,因向背离后坡的场边空旷处有较大幅度的倾斜,不免让人担心某天会轰然倒下。而事实上,多少年过去它依旧安然无恙,即便屡经狂风暴雨。
  很会选址安家的喜鹊,历年垒了不少窝在上面,发展成一个家丁兴旺的庞大家族,蔚为壮观。啄木鸟也不知什么时候,在树干上啄出拳头大小的多个洞穴,在此安家立业。夏季偶尔抬头,不是看见几只松鼠在树上上蹿下跳,追逐嬉戏,便是发现有蛇攀附在高处的树干上缓慢爬行,或一动不动……这里,不仅是小动物们的食物来源地,也早已成为它们栖息、繁衍的天堂。
  这树是我家和叔父共有的,每年打下的核桃无论多少、好坏,由两家均分。
  我家东边二十多米外的低洼处,是四爷家。它斜戳向高空的一个大侧枝,正好笼罩着四爷三间瓦房的上空。打核桃时青果像不大不小的石头,从高处密集地砸在瓦面上,发出咚咚的闷响,又顺着瓦槽滚向房后檐沟里。好几年打完核桃,父亲都得搬来木梯爬上去,先清理净枯枝、落叶,再将打坏的瓦片换掉。后来,每次干脆就拉出十几张芦席,苫住房顶的关键部位,免得事后麻烦。
  毕竟是老树,尽管看起来枝繁叶茂,每年好不容易打下的核桃,捡到一起也没几背篓,且黑的居多,卖不上好价。有时刮风下雨,还有朽枝戛然断裂掉落。后来,它便被父亲砍了。
  来年,待截为几节的主杆干透,又雇人用大刀锯,费时三天,才解成长短不等的板材。核桃木软硬适中,不易开裂、生虫与变形,解下的木板后被用作面板,做出好几个条桌与柜子,至今放在老家里,大致完好。树的生命,又以另一形式得以延续。
  略小的那棵,长在作为我家与叔父场院分界的矮土塄上,相比之下,恐怕只算得上大树的一个侧枝。树身却依然高过屋顶数丈,主杆笔直,粗过水桶;灰黑色的外皮上同样布满裂纹,并不像大树的皮纹那么深。树枝极力向四周伸展、低垂,枝叶婆娑的夏天,如一把向天撑开的巨伞。午后或是傍晚,凉风拂过,树叶打着节拍,时有鸟儿的歌声从树上或更远处传来,提一把木椅,沏一壶茶坐于其下,惬意至极。
  在核桃开花落絮时,刚扫过不久的土场院,一会儿就落满一层,似千万只绿色的毛毛虫。落满核桃絮的大半个场院,又犹如笔墨简洁的巨画,诗意盎然。母亲有时和我拣拾一些,捋掉绒花,留下中间那根一扎长的细筋,在水里浸泡脱去苦味炒肉,很有嚼劲,据说,还有不错的营养成分。
  不知是品种有别还是另有他因,这树核桃不仅个大皮薄,几乎无需借助工具便可用手捏开外壳,肉饱味佳,油性十足,吃者无不抹着嘴啧啧称好。不过像这种上等货,都尽量卖了钱,自家可舍不得多吃几个。每一棵果树,每一颗果子,都多少承载着一个农家的幸福与希望。
  它是奶奶的养老树,早年父亲和叔父分家时便被分给了奶奶,所产核桃的收入用于补给她的生活,一旦奶奶谢世树即归父亲所有。载明这些约定的分单经中人执笔,与长辈们一起签名画押,红纸黑字。
  奶奶晚年因归叔父赡养,核桃成熟就多由叔父打下、卖掉。多年前,熬过80多个风雨春秋的奶奶去世后,叔父却坚持要将这树归为己有。
  听母亲说,父亲仅十八岁时,爷爷就不幸离开了人世。在那段缺吃少穿的艰苦岁月中,正是兄弟姊妹六个中排行老二、身为长兄的父亲,用稚嫩的身骨和顽强的毅力撑起了一个家,含辛茹苦把叔父和几个姑姑拉扯大……
  为此,母亲心里愤愤难平。
  秋季核桃成熟时,经风轻轻一摇咚咚掉在地上,母亲有时便顺手捡起少许在怀里揣回。偶尔碰巧被娘娘瞅见,妯娌间发生口舌之争在所难免,以致很长时间都互不搭理,形同陌路。
  每年夏、秋两季,我家场院里摊晒麦子、豆子,阳光总被遮挡去一大片;打场时,梿枷不住地在树枝上磕磕碰碰,同样招来父母的抱怨。父亲便在母亲的一再劝说下搭上木梯,砍掉一些碍手碍脚的树枝。而来年,那些被砍过的地方,竟然更加迅猛地冒出许多鲜嫩的枝条,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,似乎在故意跟人作对。
  一棵树,往往要成活数百年,甚至更长的时间。而人生何其短暂!况且多年,这树每年的产值仅三五十元,最多时也不过一二百元。就为这点破事儿,手足兄弟反目为仇,值吗!
  几年前,我曾想建议把这树也一砍了之,以从根子上铲除祸患。然而,还没等我把这一想法说出口,五十多岁的叔父却因为疾病离开了人世。此后,不知何故,似乎幡然醒悟的娘娘,终于渐渐与母亲和好。而不久,她便携儿带女,举家迁往宝鸡居住,一大卡车拉走了棍棍棒棒、盆盆罐罐等全部家当。
  从此,除了那三间空荡荡的旧瓦房,只有那棵核桃树,还静静地站在原地,伟岸、苍劲中显出几分孤独与寂寥。至今,依然年复一年,春华秋实,让人慨叹和深思。
  只可惜,村子里擅长爬大树的人,或已故去,或已年长,或常年在外地谋生,这核桃已有几年都不曾好好打过了。